戰爭形態的“隔代碰撞” ——從明清紅夷大炮240年的演變看廈門抗英保衛戰之敗
近讀《文化鄉土》版關於1841年8月26日廈門抗英保衛戰真相探尋的文章(詳見7月3日、10日本版),很贊同地方史誌要講真話的觀點。在此,我想從科技進步對社會發展的影響(具體來說是雙方所擁有大炮和戰術的先進與落後)這壹視角,對19世紀中葉那段鄉土痛史進行更深入的思考。
紅夷大炮由荷蘭人於1600年傳入
紅夷大炮即為銅鑄西洋大炮,是由紅頭發的荷蘭人(紅夷)於1600年由澳門經廣東傳入。清初滿族皇帝因忌諱胡、虜、夷、狄等字,故改稱紅衣大炮。
紅夷大炮和傳統火炮最大區別在於:傳統火炮炮身頭尾厚度相同,形成“尾薄體輕”;發射時因後座壓力不足,容易“顛倒炸裂”;大炮基本沒有裝配瞄準器,使之“且無炤準而難中”(明湯若望授、焦勖述《火攻挈要》卷上頁4);若管長在150厘米以上,還需在炮身上加鑄九道寬箍以加固(俗稱九節炮)。紅夷大炮在設計造型上則具有炮身管壁較厚、炮管由前至後漸粗、炮尾重心壓力低、不易顛倒炸膛等特點,並全部在炮身上安有準星、照門,能夠“命中致遠”。
“精工堅利……猛烈無敵”的紅夷大炮傳入後,明清兩朝將中國優越的冶鐵鑄造與西方先進的設計、鑄銅技術相融合,先後鑄出品質更佳的鑄鐵紅夷大炮。這種大炮,只要按《西法神機》(孫元化著)要求,照刻有裝填量標示的“裝藥鍬”裝填火藥,或采取事先用薄布、厚紙縫成圓柱形藥包,註意及時用水和醋冷卻,就可以每小時發射6-10炮彈,且壹次可連續發射40彈。當時,紅夷大炮還使用壹種球形空心爆炸彈,彈內填滿小彈和火藥,且有壹引信在炮彈落地前引爆火藥,將其中小炸彈散開來,“威力委實驚人”。如康熙二十九年的威遠將軍炮就配置了開花彈。
荷蘭人不僅帶來先進的大炮,而且還帶來鑄彈制藥、瞄準儀具及全套瞄準技術,即將操炮所需的數學和物理知識,化約成簡明實用的儀具和計算尺(如矩度、鏡規、鏡尺、星鬥等)。這樣,在戰鬥中就可迅速結算出不同仰角下的射程,並判斷如何用最恰當的火藥,將不同材質的炮彈較準確地擊向目標,這對於大型火炮“壹發五六裏”(約2800-3360米、在1600年左右,壹裏約0.56公裏)、中型火炮“壹千零五十三步”(明代壹步為五尺合1.56米,約418-1643米、《西洋火攻神器說》 明 何汝賓)、小型火炮“大約三百丈之內,壹百丈以外,方能有效”(約320-1020米、《演炮圖說》丁拱辰)射程是否能“命中致遠”尤為重要。這和明末以前全憑經驗發射火炮的傳統方式形成強烈的對比。
勝過傳統火器百千萬倍的無敵神物
明末清初,滿洲人以壹少數民族欲問鼎中原,明朝因國勢衰落無力回應。期間正好由廣東傳入極具攻防能力、殺傷力極大的無膛線紅夷大炮。它的引進,原本是明軍想憑此來作為保家衛國、救亡圖存的最後壹把救命稻草,而事實也是如此。這種新式大炮,在引進初期即鋒芒畢露,如天啟四年(1626年)正月的寧遠大捷,袁崇煥和守城明軍憑借著布置在城頭的11尊紅夷大炮,“循環飛擊,殺其貴人,每發糜爛數重”(黃壹農著《天主教徒孫元化與明末傳華西洋火炮》),重挫努爾哈赤大軍的進攻,使戰局發生了逆轉。紅夷大炮因此被明朝皇帝封為“安國全軍平遼大將軍”。
寧遠戰役後,明清兩朝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武器對戰爭進程的作用,馬上淘汰過去作戰使用的“受藥不多,放彈不遠,且無炤準而難中……發彈不迅不直,且無猛力”,射程約100-200米的“發火貢神炮”(中國銃),開始大規模地引進和仿鑄這個勝過傳統火器“百千萬倍”的“無敵於天下之神物”。由於明朝國弱民貧,無力購鑄新炮而痛失先機,這種新型火器最後卻轉為清朝得以吞並大明的利器。不久,紅夷大炮被清朝繳獲和掌握,並憑藉雄厚物力仿鑄出比原紅夷大炮品質更佳、數量大大超過明朝的“天右神威大將軍”等大炮,這使滿人得以憑借它攻城掠地,在極短時間內征服大明帝國,建立了大清王朝,紅夷大炮也因此被清廷封為“威遠將軍”和“神威大將軍”,並欽定“特為天下後世鎮國之奇技”的護國之寶而使用至清末的鴉片戰爭。
紅夷大炮不僅在滿清入主中原的許多戰役中發揮了極大威力,而且在鄭成功收復臺灣中立下赫赫戰功。天啟四年(1624年),荷蘭人用本國制的紅夷大炮侵占了臺灣,38年後的1662年2月1日,鄭成功憑借改良後品質更為優異的新型紅夷大炮跨海東征,打敗荷蘭殖民者,勝利復臺。
清軍火炮威力連明末水準都達不到
明末清初,我國在制炮演炮方面和西人不相上下。但隨著三藩之亂的平定和臺灣鄭氏政權的敗亡,軍事威脅消滅,清廷對火炮的重視開始大幅減弱,並從自己統治需要出發,嚴禁鑄造新炮,下令將盛京、吉林、黑龍江(滿人居住區)外各省的大部分火炮拆除。在曾經著錄或現存的兵書當中,我們可以發現從康熙末年至嘉慶朝的150多年,竟未見任何討論火炮的專著,此情形直到道光二十壹年鴉片戰爭初敗後才改變。
相對中國在炮學發展史上的停滯,西方卻突飛猛進。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於1690年建立世界上第壹所炮兵學院,系統地傳遞大炮的相關知識,並以政府力量加以研究改進,其類似的機構隨即被其他國家所仿設。18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使歐洲在制造火炮和彈藥的技術方面已較精密且規格化,即改用新發明的車床將金屬圓柱鉆空制成炮管,此法可使大炮比模鑄法更加均勻對稱,再加上羅賓斯和歐拉等科學家,成功地將空氣阻力學納入彈道估算中,使歐洲大炮射擊準確度產生質的飛躍。到19世紀中葉,歐洲火炮機械制造精密度再次提高,火炮所用的遊隙(炮管和彈頭之間的空隙)更減少到內徑的1/42。這樣,只要裝較少的火藥就可以達到較高的速度,並提高發射的準確性。由於用藥量減少,炮管變薄也不會炸膛,炮重減輕更是大大增強了火炮的機動性。
中國由於火炮制造技術和瞄準知識傳承的缺失,在鴉片戰爭期間全部暴露無遺。火炮專家丁拱辰曾說過:道光、鹹豐之交,天朝軍隊常只能采用炮管內徑在1/10至1/15為遊隙的大炮,此炮“彈不圓心,口不直順”,連明末的水準都達不到。而清軍對火炮瞄準知識的了解,甚至還不及明末清初的水準,再加上當時中西方在炮管和炮彈鑄造精度的及瞄準技術的明顯落差,這就是清朝軍隊面對西方列強堅船利炮挑戰時毫無招架之力的根本原因。
石壁炮臺是按照紅夷大炮特點建造
廈門抗英保衛戰前夕,閩浙總督顏伯燾“聚全省之精華”,從1840年12月到1841年7月短短8個月裏,在廈門港要塞共修建增設有石壁炮臺、鼓浪嶼炮臺、青嶼炮臺、浯嶼南北炮臺、大擔前後炮臺和小擔前後炮臺,“共安放大小炮279門”,加上原有的280余尊的大炮,共有各類紅夷大炮近600尊。
1600年荷蘭傳入中國的紅夷大炮(何汝賓繪)
顏伯燾在修築石壁炮臺時,是嚴格按照紅夷大炮的特點來建造的。紅夷大炮“長以攻城,欲拙於野戰”,因炮體笨重,只能直擊,不能左右轉動,必須在開戰之先就定點安放,“當敵我情勢發生重大變化時,無法及時改變”(黃壹農著《紅夷大炮與皇太極創立的八旗漢軍》)。這也是石壁炮臺炮洞的開口為何是方型孔而非扇型孔之故。因此,當英國海軍陸戰隊從側面登陸,繞到炮臺側後進攻時,要塞的淪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反觀英軍方面,自嘉慶十九年(1814年)起至鴉片戰爭前,他們便不斷地利用商船,在販煙的同時探測校正我航道港灣水深,繪描島岸圖形、偵察水陸防務。道光十二年(1832年)4月2日至10日,英政府派武裝間諜船“阿美士德”號刺探閩海軍情,以“因風不便,公價買糧”為由拋泊在廈門虎頭山下,英人胡夏米等傲慢自恃,置官弁勸說、兵船驅趕於不顧,測探水深,繪制港圖,還上岸私訪商人,登山眺望兵營,廣集情報。1840年英艦隊第壹次沿海北上侵華時,於7、8兩月派出三只戰艦分兩次對廈門港要塞各炮臺進行火力偵察,摸清中國紅夷大炮與英國阿姆斯朗大炮在制造精度、瞄準技術等方面的巨大差距。
由於戰爭形態出現了重大變化,廈門抗英保衛戰實際上是軍事技術的“隔代碰撞”。這也是史家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大綱》中所提到的:“鴉片戰爭失敗的根本原因是我們的落伍,我們的軍器和軍隊是中古的軍隊,我們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們的人民,連士大夫階級在內,是中古的人民,我們雖拼命抵抗,終歸失敗,那是自然的,逃不脫的……”
血的教訓讓洋務派學會“師夷長技”
廈門戰敗後,浙江巡撫劉韻珂等曾冒死奏報:“夫廈門、定海、鎮海三處守禦事宜,皆聚全省之精華,殫年余之心力,方能成就,實非易事,而該逆乃直如破竹。蓋其炮火器械,無不猛烈精巧,為中國所必不能及。”明確指出中英之間武器和戰術的差距,但卻因“暢論英夷船堅炮利,紀律禁嚴,斷非我師所能抵禦”,有損“天朝兵威”而被當時和後世指責成“投降派言論”。
北洋教習德國人金楷理所著炮說之壹
但他們的疾呼還是引起了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共鳴。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後,陸續出現了汪仲洋的《鑄炮說》(1840年)丁拱辰《演炮圖說》(1841年)龔振麟的《(鑄炮)鐵模圖說》(1842年)和《櫃機炮架新式圖說》(1842年)、《火器真訣》(華衡芳1833-1902)、《拋物線說》以及王韜《火器略說》等書,即為此壹態度的具體反映。之後,有關火炮的著譯也始漸增多,其中任職於上海江南制造局的金楷理,即曾口譯出版不少與克虜伯大炮相關書籍。光緒年間,在劉申寧的《中國兵書總目》中,更著錄有數十種譯介西方炮學著述,其中專門論及測準技術者,即有方愷的《火器測遠圖說》、張秉櫃的《火器量算通法》、廖壽豐的《瞄準要法》、梅鼎的《火器命中》、鄧鈞的《炮準算法圖解》、曾紀鴻的《炮準測量》、陳鵬的《炮規圖說》、葉耀元的《炮法求準》、黃方慶的《火器新術》等,試圖拉近中西間在火炮瞄準技術上的差距。在他們的推動下,清廷展開了以“富國強兵”為目的的洋務運動。
廈門抗英保衛戰之敗,讓洋務派們強烈意識到“落後必遭挨打”,須“師夷長技以制夷”。鑒於此,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數次派團到德、法、英等國家,考察了38家兵工廠,得出“克虜伯炮之力實能致遠,惟而少差,可知水戰之尤難命中者,更宜以克虜伯為止。”從1871年起到1902年的31年中,清朝從德國購買了6793門各種類型各種口徑現代後膛(帶膛線)海岸炮——克虜伯大炮。胡裏山炮臺兩尊28生(280毫米)和兩門15生(150毫米)的副炮也在其中。
(作者:韓栽茂,原載於2006年8月9日《廈門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