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裏山炮臺與克虜伯家族的歷史情緣
李鴻章的克虜伯情結與廈門胡裏山炮臺
1866年6月27日,夜晚。德國埃森克虜伯胡格爾別墅豪華的宴會廳主座席上,端坐著主人阿爾弗雷德•克虜伯。他招待的是中國第壹個外交使團的14位嘉賓。
1866年6月27日這壹天,盡管阿爾弗雷德•克虜伯認為這是壹個相當重要的日子,但是他沒想到正是在這壹天,揭開了克虜伯家族與中國經濟關系的序幕。
代表團成員張泰回國以後向李鴻章報告了他對阿爾弗雷德•克虜伯的深刻印象——“他熱情、好客,富有人情味,不像英國人、法國人那樣藐視我們的長衫、馬褂和長辮。他彬彬有禮,用盛宴來表示他對中國人的友誼……”
李鴻章與阿爾弗雷德•克虜伯的友誼,也是從這壹天開始的。李鴻章不僅對克虜伯大炮青睞已久,將其視為抵禦外侮的殺手鐧,而且對“加農炮大王”——阿爾弗雷德和整個克虜伯家族也滿懷崇敬之情。1871年,為了加強對北京城的安全,李鴻章壹口氣向克虜伯家族買下328門各種口徑大炮,布防在天津大沽口、北塘、山海關等炮臺。
1874年,李鴻章壹方面請德國軍事專家漢納根著手設計旅順、威海炮臺作為中國沿海布防克虜伯大炮禦敵入侵的樣板;另壹方面又派特使前往德國克虜伯埃森談判,代他轉達對克虜伯的崇敬之情,同時也提出只有克虜伯同意出資為大清帝國培訓火炮專家,中國才有可能繼續購買克虜伯家族的大炮並且拓寬其他領域的經濟關系。
為了感謝李鴻章源源不斷的火炮訂單並且向其展示克虜伯家族的尖端科技潛力,1875年秋天,阿爾弗雷德送給李鴻章壹個多頭火車模型並且同意第壹批中國留學生卞長勝、查連標等7人到德國埃森接受免費培訓。
科技成果的炫耀與留學生的免費培訓,更加深了中國與克虜伯家族之間的良好關系。是的,128年前,李鴻章和他的大清帝國壹樣,是壹個弱者。弱者與強者之間的交往,除了感情的鋪墊之外,中國的市場和中國的“訂單”當然是關鍵的環節。北京國家第壹檔案館的《光緒朝批奏折》中,兩廣總督譚鐘麟1897年給皇帝的奏折提到,廣西龍洲邊防大炮臺34座、中炮臺48座、座雕臺83座,共計165座炮臺。大炮臺的大炮口徑從30.5生到小炮臺的7.5生,僅壹年時間裏,龍洲炮臺給克虜伯兵工廠的“訂單”就達165門。
根據克虜伯歷史檔案館資料顯示,中國從1871年起截至1902年為止,總共向克虜伯兵工廠進口各種類型、各種型號的克虜伯大炮6793門。先進的德國利器為中國沿海築起壹道雄偉的鋼鐵長城。
李鴻章的克虜伯情結不僅僅是他個人與克虜伯家族的深厚友誼,更是他“師夷長技以制夷”戰略的體現。廈門胡裏山炮臺也是李鴻章這壹大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
環繞大半個地球來到中國廈門,克虜伯大炮威震海疆
廈門胡裏山炮臺築建的時間,是在李鴻章的北洋艦隊被日本海軍全殲以後,這是中華民族慘烈的歷史階段。但是,中國人民並沒有因為北洋海軍的戰敗而徹底地絕望、屈服而放棄伐敵、禦侮保國的重任。
1894年8月3日,胡裏山炮臺開始築建。1896年11月28日,胡裏山炮臺築建落成。兩尊280毫米的克虜伯巨炮,威風凜凜地雄踞在胡裏山炮臺南端的海岸上。1897年3月28日,閩浙總督卞寶第邀福建水師提督楊岐珍、北洋水師教頭習沙爾(德國人)及其經銷上海信義洋行行主羅先苞(德國人)等壹起前來胡裏山炮臺聯合驗收。東西兩炮臺每門大炮各演放3發炮彈,炮響之時,炮聲震耳欲聾,胡裏山壹帶民房屋頂瓦片紛紛被震落,農田裏的耕牛驚蹦三尺多高。
卞寶第於這年12月18日向光緒皇帝奏折中提到“炮臺逐層勘明,均系如式建造。當將新安二十八生後膛鋼炮兩尊,每尊炮演放三響炮,子彈落大擔口洋,約計海面致遠二十五六裏,炮臺毫無損傷,旬屬工堅料實。”由於胡裏山炮臺工程質量堅實及其兩門克虜伯大炮威力無比,卞寶第在給皇帝行文的口氣甚是洋洋得意。
光緒皇帝細閱之後,欣然提筆簽上“該部知道!”四個大字。
然而胡裏山炮臺克虜伯大炮的威風,是在炮臺與大炮築建、安裝落成44年之後,才真正得以體現的。
1937年9月,日本南支艦隊進攻廈門。克虜伯大炮在抵禦日本南支艦隊的海、陸、空三軍聯合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可是,胡裏山炮臺及其克虜伯大炮從落成、試炮,壹直到44年以後參加抗日戰爭的幾個歷史階段的記憶,除了當時廈門詩人鐘文獻留下《廈門淪日百詠》中的《胡裏山炮壘》記錄當年的克虜伯威風之外,其余的歷史信息完全喪失。人們只能憑借民間流傳的若幹依稀零碎的、甚至是以訛傳訛的傳說和歷史信息來描述胡裏山炮臺既往的故事。
為歷史揭開塵封的記憶,沈寂壹個半世紀的炮臺已經是人類珍貴的文化遺產
在歷經無盡的尷尬、迷惘與痛苦之後,我們終於意識到,應該把恢復胡裏山炮臺歷史記憶的工作作為頭等大事並且把希望寄托在北京中國第壹歷史檔案館和德國埃森克虜伯歷史檔案館。
2000年初春,我們來到北京外交部歐洲司,請他們轉交壹封信給德國克虜伯家族,請求幫助尋找當年廈門向德國克虜伯兵工廠購買大炮的有關資料。
2000年5月,在德國埃森克虜伯歷史檔案館,林登勞博士、穆特等博士非常意外而又興奮地閱讀我們寄給他們的信函,用相當困惑的心態,解讀我們所傳遞給他們的那些完全是錯誤的購買大炮的歷史信息……
不久,我們接到從德國埃森寄來的壹張1890年中國留學生在德國埃森梅噴射擊場訓練時的照片和壹份林登勞博士邀請我們訪問德國克虜伯歷史檔案館的邀請函。
中斷了長久的線索終於在我們的努力下重新連接上了。
我們先後4次訪問了德國克虜伯歷史檔案館。接待我們的是林登勞博士、穆特博士、沃布博士。當他們看到胡裏山炮臺280毫米克虜伯大炮的照片時,竟然激動得像小孩似地手舞足蹈起來!因為他們是第壹次看到保護得如此完整的克虜伯巨炮。
也許是出於對我們保護“克虜伯”的感激之情,博士們從第壹天開始就把我們當成知己,給我們找來大量的史料。這些珍貴的歷史記憶有1871年首次向中國出售的328門大炮的備忘錄,有當年李鴻章留下的批文、照片及資料,還有清海關每年批準軍火入關的批件單據。
最讓我們驚異不已的是,克虜伯家族1893年賣給廈門兩尊克虜伯大炮的型號、價格、清單。經過核對,這些原始資料和我們在中國第壹歷史檔案館所找到資料的年代、地理、事件、人物等基本相符。
壹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克虜伯歷史檔案館的博士們,把許許多多的珍貴歷史史料攤放在地上,借助著早晨的色溫與光源,我們壹口氣翻拍了近兩千張舊照片和歷史資料。更令人感動的是,穆特博士親自把有關280毫米克虜伯大炮炮管、長度計算公式、重量,炮彈自重和填藥量,炮口力量、炮彈初速及其大炮仰角與射程等檔案表格捧在手裏,對準光源,讓我們進行拍攝。
臨別之時,沃布博士語重心長地說,克虜伯家族從16世紀開始生產大炮,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生產了無數大炮供應世界各參戰國。但是時至今日,全球各國克虜伯大炮的“保存率”為“零”。根據我們調查,克虜伯家族自1871年開始至1902年為止,共賣給中國6793門各種口徑、各種類型的大炮,現今僅存廈門胡裏山炮臺壹門完整地保留在原址上,已經成為稀世的珍貴文物,其價值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希望妳們珍惜它、保護它。
胡裏山炮臺與克虜伯家族的歷史情緣延綿不絕,連接著過去、現在與將來……
2002年春天,我們來到埃森,向克虜伯歷史檔案館的博士們報告壹個不好的消息:“克虜伯病了”,它已蒼老不堪,銹跡斑斑。它必須“住院治療”,才能延其生命,才能作為文化遺產與人類共存。
我們把帶去的有關“克虜伯”的“病歷”、照片及其廈門十年海洋氣候資料與博士們壹起分析,探討克虜伯的“病因”。林登勞博士專門請來專家就海洋氣候、自然環境及其漢納根設計的“敞開式炮臺”對鋼質文物起著間接保護作用等問題與我們壹起探討、研究。
穆特博士、沃布博士為我們找來中國駐德國公使李鳳苞翻譯的《克虜伯炮說》、《克虜伯螺蠅炮架》、《克虜伯腰箍炮說》、《克虜伯海臺炮管理法》等十幾本相關克虜伯大炮的使用功能、保護原理的專業教科書。
為了克虜伯能早日恢復“健康”,沃布博士特地把封存在地下樓層檔案庫裏的克虜伯家族從16世紀開始研究的各種類型、不同口徑的大炮,以及17世紀之後克虜伯兵工廠從“馬丁”冶煉熔化礦石爐到鍛造鋼材的1.5萬噸級蒸汽錘所鍛造出來的鋼質元素數據、資料提供給我們。
我們針對胡裏山炮臺克虜伯大炮的重要銹蝕部位進行取樣、化驗,然後把“現代時”的化驗數據與“過去時”的鋼質元素數據進行對照、比較、分析,從而得到準確、可靠的決策依據,思考對克虜伯大炮全面的修復保護方案。
彼此之間從不認識到認識,從陌生到相知。在沒有任何個人利益作為交換條件的前提下,僅憑壹紙信函當“紅娘”。克虜伯歷史檔案館的博士們無私而又真誠地幫助我們,使我們得到專業知識的智慧和力量。
是什麽動機促使克虜伯歷史檔案館的博士們這種高尚的行為?在花樹繁茂的胡格爾山莊別墅花園裏,穆特博士對我們說:“德國和中國、胡裏山炮臺和克虜伯家族,我們之間的情緣是歷史把我們聯系在壹起的。今天,妳們精心保護的克虜伯已成為人類稀世的珍貴文物,保護人類共有的文化遺產,是我們共同的責任。”
在紀念廈門胡裏山炮臺建臺110周年,追溯胡裏山炮臺與克虜伯家族的歷史情緣的時候,我們感慨萬千——歷史延綿不絕,連接著過去、現在與未來,從來也沒有間斷也不會間斷。
(作者:韓栽茂,原載於2006年10月27日《中國文物報》)